編按﹕下文節錄自薩依德老師(Edward W. Said)的 “Cover Islam” 之中譯本《遮蔽的伊斯蘭》。 “Cover Islam” 是薩依德老師著名的「東方三部曲」中最後一部,主題圍繞著西方(尤其美國)如何描述與再現伊斯蘭教。文章出自書中「新聞中的伊斯蘭教」裡的「詮釋社群」一節。薩依德老師在文中大幅引用長年研究伊斯蘭教的法國學者羅丁森(Maxime Rodinson)的理論框架,將伊斯蘭教分為三個不同卻又互相關連的層次去理解﹕宗教文本、對宗教文本詮釋而生的教義,以及對這些詮釋的再詮釋(包括透過對教義詮釋而產生的在生活中落實之行動,以至對教義和宗教歷史事件的重新定位)。
宗教文本、對宗教文本詮釋而生的教義,以及對這些詮釋的再詮釋──這個分為三個層次的分析框架不僅對伊斯蘭教有效,對基督教亦同樣有效。社會上很多基督徒都不懂分辨這三個層次的分別,只執著一兩句聖經經文,將某一派的宗教主張或生活方式等同上帝的絕對旨意,因為「聖經就是神的話語」。這種心態,將對聖經的詮釋(教義)與對聖經的詮釋之再詮釋(落實教義的方式)等同了聖經文本本身,無視了詮釋過程的可變性。不少教會在旁推波助瀾,結果更形造了這種將某時空下之理解絕對化為唯一永恆正確之不變聖旨,繼而排拒異己的原教旨主義傾向。而這種無視三個層次的分別,將古今中外所有基督教教會、教徒都說成同一個樣子的宣傳,不但影響基督徒,也影響著很多非基督徒對基督教的印象。於是,對某種基督徒的某種言行思想之不滿,就擴散成對整個基督教與所有基督徒的不滿,因為「基督教」只有一種。所想到的出路,亦順理成章地只有根絕基督教,令每個基督徒破門出教一途。
這是一個建構本質化之他者,乖離實際經驗的過程。如此不僅是知性的腐敗,更是惡化彼此對立,加深社會分化,造成人性的腐敗。
為避免走到這一個破局,特此向有志研究宗教、關心宗教動向的朋友分享這一篇文章。
在許多穆斯林社會與國家中(當然西方也是一樣),「伊斯蘭教」已經成為許多與宗教全然無關事物的政治掩飾,我們如何才能以負責的態度來討論穆斯林對伊斯蘭教的詮釋,以及伊斯蘭教內部的發展?
首先,依據羅丁森,我們應該將穆斯林宗教的基本教誨,局限於被認定為真主之言的《古蘭經》。這是伊斯蘭信仰特質的基石,也就是魯西迪《魔鬼詩篇》(Satanic Verses)一書扭曲的部份,詮釋經文與生活實踐的方式會立刻讓我們離開這塊基石。第二個層面包括對《古蘭經》各種相互扞格的詮釋,這些詮釋構成眾多的伊斯蘭教派、教法學派、詮釋風格、語言理論等等。在《古蘭經》衍生出的這張龐大網絡(大部份都形成完整的體制,有的還形成社會),主要趨勢是羅丁森所說的「回歸本源」(return to the source)。這意謂著一股根本的衝動,要追求伊斯蘭事物原始素樸的精神,羅丁森將這股衝動比擬為伊斯蘭教內部一場「永遠的革命」(permanent revolution)。然而他沒有點明的是,所有一神教與大部份意識形態運動都帶有這股衝動,至於伊斯蘭教是否比其他宗教與運動更堅持革命則很難斷定。無論如何,「回歸本源」發起運動{例如瓦哈比教派(Wannabis ,譯注﹕十八世紀末興起於阿拉伯半島的伊斯蘭教派)或伊朗革命〔筆芯按﹕指伊朗於一九七九年爆發之革命,親美的巴勒維國王(Mohammed Reza Shah Pahlevi)被逼下台並流亡國外〕顯而易見的宗教成份}對於社會的衝擊,會隨著時空變化而改變。十九世紀蘇丹的馬赫迪思想(Mahdism ,譯註﹕什葉派信奉的救世主再現人世的思想)與今日的馬赫迪思想不同。與埃及今日的穆斯林兄弟會相較,一九四○年代早期到一九五○年代中期的兄弟會是個更為強大的意識形態運動﹔兩者的組織、目標又與敘利亞的穆斯林兄弟會不同,阿塞德一九八二年曾在哈馬(Hama)企圖殘酷地剿滅後者﹕他的士兵屠殺了數千名疑似兄弟會的人士。
到目前為止,我們談論伊斯蘭教主要──但並不全然──是在教義與意識形態等層面,同時我們也已進入了一個相當歧異而矛盾的領域。最後,在運用「伊斯蘭教」與「伊斯蘭的」標籤時,必須點明所說的是 哪一個 (或者是 誰的)伊斯蘭教。當我們在分析中加入第三個層面,事情就變得更複雜,分析仍是依據羅丁森,不過這回最好詳細引用他的原文﹕
伊斯蘭教內部還有必須與另外兩個層面仔細區分的第三個層面,其中包括將各種意識形態生活化的方式、聯繫意識形態的做法、影響甚至激發意識形態的做法。中世紀伊斯蘭教演變成的各種體系,都以不同的方式在生活中實踐,從內部發生轉型,儘管它們從外部的指涉與文本看來並無差異。這裡要討論的問題不能簡化為單純的對照,說一方是有「異端」(heretical)傾向的教條與文本,另一方則是大多數穆斯林認同的「正統」(orthodoxy)。在墨守成規的背景下,這方面與其他方面一樣,對一句神聖經文的再詮釋經常就足以導致存在的變化,以及採取一種批判性或革命性的心態,可能只是個人心態,但也可能散播開來影響他人。對照之下,隨著時間過去,一場革命性或創新的突破會受到保守、墨守成規與清靜無為(quietist)的詮釋。這類過程有許多例子,其實可稱之為意識形態的普遍法則。伊斯瑪儀(Ishmaeli ,譯注﹕什葉派的主要支派之一)「教派」(sect)的演進是特別顯著的例子。中世紀時期的伊斯瑪儀派鼓吹以革命顛覆現行體制,但是今日它的領導者卻是像阿迦汗(Aga Khan ,譯注﹕印度孟買地區的商業領袖,一八八五年被擁立為伊斯瑪儀派伊瑪目,以財富驚人著稱)之類的百萬富豪,他們最關心的是享受與電影明星、社會名流為伴,以及醜聞小報不厭其煩報導的奢華生活。
總之,神聖經文並沒有做出明確的宣示。而整體的文化傳統,無論是就其較明確的組成架構、宣言聲明、教條文本,或是由教條文本激發的心態而言,都呈現出眾多的層面,讓人們為相互衝突最烈的論點辯護。
這個層面是第三種詮釋,但是它的發生完全有賴於前兩詮釋。沒有《古蘭經》就沒有伊斯蘭教﹔相對地,沒有穆斯林的誦讀、詮釋、試圖轉化為體制與社會現實,也就沒有《古蘭經》。就算有勢力強大的正統詮釋,如同遜尼派伊斯蘭教──遜奈(Sunna ,譯注﹕即「聖行」,穆罕默德創教過程中的種種行為,後成為伊斯蘭教對這種行為的專稱。遜尼派原意即為「遵守遜奈者」)本身即意謂著基於共識的正統──還是很容易釀成革命性動亂。埃及沙達特政府與多個所謂基本教義派穆斯林政黨之間的衝突,就是發生在爭議性的正統基礎上,沙達特與 他的 穆斯林政權自稱為依循「遜奈」的一方,但沙達特的反對者卻振振有辭,強調 他們 才是真正的「遜奈」奉行者。
對於這三個伊斯蘭教的層面,如果再考量穆斯林過去、現在與未來可觀的人數﹔「伊斯蘭開拓」(the venture of Islam)(七世紀迄今)的漫長歷史﹔伊斯蘭社會驚人的地理環境多樣性(從中國到奈及利亞,從西班牙到印尼,從俄羅斯到阿富汗再到突尼西亞)﹔那麼我想我們就能夠開始了解西方這一做法,即﹕將這一切一言以蔽之為「伊斯蘭教」的媒體與文化嘗試,其背後的 政治 意涵。同時我也認為,我們會開始查覺到那些回應伊斯蘭以及西方情境、類型繁多且相互矛盾的 伊斯蘭 嘗試,是同樣地政治化,同樣須以㢠程、抗爭、詮釋策略的角度分析。
書目
Edward W. Said, 《遮蔽的伊斯蘭》(台北﹕立緒文化,閻紀宇譯,2002),p. 69-73.


